妇人学校

一九二八年,八月一日。

先生:

        经过许多犹豫,我决意给您寄出这些册子,我的母亲给我遗下的日记用打字机誊录的副本。她在一九一六年十月十二日死于某医院,五个月来她在那里看护传染病人。

        我只改换过里面的名字,假如您以为若干少妇阅读它们不会没有裨益的话,我听您把这些篇页发表。在这个情形,“妇人学校”许是一个使我相当高兴的书名,假如您不以为拾莫利哀的牙慧为不妥当的话。不用说,“第一部,第二部,尾声”等字样是我给添上去的。

        请别设法认识我,并且允许我不在这封信上面签署我的真名字。

D·真纳维耶。

第一部

一八九四年,十月七日。

我的朋友,

        我觉得我是写给你的。我从来没有写过日记。我甚至从来只懂得几封信。我不用说会给你写信的,假如我不是天天看见你的话。可是,假如我应该头一个死去(我这么期望着,因为没有你的人生于我只是一片沙漠罢了)的话,你将阅读这些文字:我将觉得,把这些文字遗下给你,与你较为接近些。但是因何想念及死呢,当全部的生命放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自从我认识你,换言之,即自从我爱你,生命于我显得多么美丽、多么有用、多么珍异,我不愿意失落它的一丝一缕;我将在这些册子里面保存着我的幸福的鳞爪。而我每天会做些什么,在你离开了我之后,除却怀想那些过于匆匆逝去的瞬间,除却悼念你的存在?在遇到了你之前,我对你说过了,我以感到我的生命没有用途为恨。没有比我的家长把我拖到那里去和我在那里看见我的女朋友们兴高采烈的这些热闹场面更无聊的了。一种没有效忠,没有目标的人生不能使我满足。你知道我曾认真梦想过去当看护或当穷人的女修士。我的家长耸着肩膊,当我对他们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想得不错,以为所有这些不坚定的意志会瓦解的,当我许遇到了我的灵魂可以钟情他的那个人的时候。为什么爸爸今天不肯承认那个人,就是你呢?你看我写得多么坏。这句我哭着写出来的话似是可怕的。我也为什么再读它呢?我不晓得我永远会不会学写得好。无论如何用功是不能够做到这样的。

        因此我说在遇到了你之前我为我的生命找寻一个目标,而现在你便是我的目标,我的职务,甚且是我的生命,而我从此只追寻着你了。我知道这是托你,赖你,我才能够获致我之最优美的;我知道你应该指导我,把我领到美,领到善,领到上帝。而我请求上帝帮助我克服父亲的阻力;并且仿佛要使它更有效力,我把我的热忱的祷告写在这里:我的上帝,请别强迫我忤逆爸爸吧,你知道我爱的是洛拔,而且我永远只能够属于他。

        当真说,自从昨天我才明白我的生命的目标该是什么。不错,只有自从这回在推累丽花园里面的谈话,他在这回谈话里面使我看清楚妇人在大人物的一生里面的任务。我是多么无知的,我不幸把他给我说出来的榜样忘掉了;但我至少记住了这一点:就是我的毕生从此应该委身于让他完成他那光荣的命运。自然这不是他对我说的话,因为他是谦冲的;但这是我所想到了的,因为我替他骄傲。并且我相信,纵有他的谦冲,他很清楚意识到它的价值。他没有对我掩饰过他是十分野心的。

        ‘并不是我志在成名,’他带了一个动人的微笑对我说;‘但是我要使我所代表的概念成功。’

        我许愿意父亲能够听到他。但爸爸对洛拔是多么顽固的,他许把这件事情看作他所称为……不!我连写都不想写它。他怎么不会明白用这么一类的话吃亏的不是洛拔而是他呢?我在洛拔身上所爱的,正是他对于他本人没有姑息,他永远不会忘掉他自己的责任。在他身边,似乎所有别的人不知道那种我们可以真的称作:身份,的东西。只要他高兴他可以以他的身份压倒我,但是,我们单独两个人的当儿,他顾虑着使我永远感觉不到这一点,甚且我觉得他有几分夸张,当他,唯恐我在他身边感到自己过于小妹妹,他玩着使自己也做一个小孩。昨天我为此事责备他的时候,他突然显出一副很严重的神气,而且带了一类迷人的怀思呢喃着:

        ‘大人只是一个老了的孩子,’头在枕着我的两膝,因为他刚才坐在我的脚下。多少动人的、每每多么深刻的、多么富于含义的话儿会失落了,许真是可悲的事。我决定把这些话儿尽量记录在这里。他日后会高兴再见到这些话的,我确信。

        跟着我们便马上起意写日记。而我不晓得为什么我说:我们。这个意思,像所有好的意思,是他把它想出来的。要之,我们决定了两个人,换言之,每个人在一方面,写他所称为“我们的”历史的。在我,这是容易的,因为我只赖他而存在。但在他,我怀疑他会写成功,即便他不会没有时间。而甚至我觉得过于劳他的神也不好。我对他细说我明白他有他的生涯,他的思想,他的公共生活,我的爱情不应该让自己去妨碍着它的;并且说,纵使他应该是我的全部生命,我不能够,我不应该是他的全部生命。我很想知道他在他的日记里面怎样记下这些话儿;但是我们起过一个庄严的愿,彼此不让看见这个日记。

        ‘只有赖这个代价,它才可以做到诚恳的,’他抱吻着我说。并非吻我的前额,可是恰巧吻在我的眼睛中间,像他所高兴做的。

        反之,我们约好我们两人那首先死去的一个将他的日记遗下给别一个。

        ‘这是够自然的,’我有几分傻地说。

        ‘不,不,’他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口气接着说,‘我们彼此应该约好的,就是不要毁去这本日记。’

        你在微笑着当我说我不知在那里,在这本日记里面写些什么的时候。而事实上我已经写满了四面纸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牵住我不撕毁它们。使我惊异的是,我已经开始高兴写日记了。

一八九四年,十月十一日。

        洛拔突然被召回贝比农随侍他的长亲,他接到了他母亲的颇为不好的消息。

        “我希望那不会有什么事情,”我对他说。

        “人总是这样说的,”他带一个严重的微笑应声说,这个微笑让人看见他实在如何忧心。而我马上怪我那句不经的话。

        如果得从我的一生去掉我徇俗所说,所做的,我的谈话的所有手势,所有句语,还剩下什么呢?而仿佛得与一个大人物接触我才看出这一点!我击赏洛拔的,正是因他一言一动都不像随便谁;而,为这,他身上了无夸妄,了无矫饰。我许久找寻过那个合适的字儿指出他的外貌,他的服饰,他的言语,他的手势,的特性;‘本色’过露;‘特殊’……‘特别’……不;我还是选用‘高雅’这个字;而我许愿意大家不会为任何人使用这个字儿。整个他的存在和他的举止的这种非常的高雅,我认为他只得自他本人,因为他让我明白他的家庭是相当俗气的。他说他不因他的家长而脸红;但就是这话也使人明白一个较不正直和较不高尚的天性许能够因而脸红的。他的父亲,我想,是经商的。洛拔还很年青;当他失掉了他的时候。他不乐意讲他的父亲而我也不敢问他。我相信他很爱他的母亲。

        ‘只有对她您嫉忌才对,’他对我说,当我们还没有作亲昵的称呼的时候。他有一个妹妹,死了。

        我想趁他的不在和他的不在给我留下来的时间,在这儿叙述我们是怎样结识的。妈妈想把我拉到泰布累家里去,泰布累家里有一个茶会,大家该在那里听到一个据说非常出色的匈牙利的大提琴家;但我藉口一种剧烈的头痛使人留下我一个人……和洛拔在一起。我再也不明白我如何可以这么长久让自己耽迷于“世俗的欢乐”,或毋宁说我只有过于明白我爱“世俗的欢乐”者,是那使我的虚荣心高兴的。现在我既只找寻着洛拔的称许,我便不大在乎使别人喜欢,或者这是因为他以及为了我看见他因而感到的喜悦。但是,在这个多么接近在我又已经似乎多么遥远的时期,我在一个第二钢琴在悲多汶的第五协奏曲里面弹奏(而且,我承认,相当出色的)乐队的那部分,一面洛茜泰演奏着独奏之后,什么代价我不会给予那些微笑,那些称许,那些颂扬,甚至几个女伴的艳羡与嫉忌呢!我貌为讲冲,但我因比她接受更多的祝贺是如何的受宠呢!‘洛茜泰没有惊人之处;这是一个职业音乐家;但是爱芙莲……’那些最热烈鼓掌的是一些一点不懂音乐的人。我知道这点,但接受着我本该失笑的他们的颂词……我甚至想着:‘不拘怎样,他们有着比我意料更多的品味。’我这样徇从这种不经的铺张……对的!我很明白我们可以从那里得到的乐趣:这是讥讽的乐趣。但是,在一个社会里面,总是我似乎是最可笑的。我知道我既不漂亮也不会讲话,并且不十分明白洛拔在我身上找到值得他的爱慕的是什么。除掉我那过得去的钢琴家的才能,我没有别的在世上称雄的本事,而自从数日以来,我抛下了钢琴,不用说从此不干了。有什么好?洛拔不喜欢音乐。这是我认识他的唯一缺点。但反之,他对于绘画是多么聪明地感到兴味,我奇怪他自己怎么没有写画。我对他说出这点意思,他微笑了,并且对我解释当一个人为过于分歧的禀赋所“忧伤”(这是他使用的词儿)的时候,最大的困难是不过分重视那些较不值得具有的禀赋。要真的从事绘画,他许该牺牲过多别的东西,而这不是在写画,他对我说,他认为可以效最大的劳。我相信他要搞政治,但他没有明白对我这样说。而且,不管他弄什么,我确信他会成功的。而甚且那可以多少使我忧愁的,就是感到他需要我的助力多么少以成功任何事情。但他是多么好,他装作少不了我,而这把戏在我是多么温柔,使我徇从它而不相信它。

        我让自己随便讲我,这可是我许过愿不做的。布吕德神父要我们提防自私心的圈套是多么对,这自私心,他对我们说,有时晓得戴上效忠和爱情的假面具。人喜欢效忠,为了想着他是有用的快感,而人喜欢这样说。完美的效忠是那种只为上帝所认识以及单只等待他的垂顾和赏赐的效忠。但我相信最能教人谦冲的,毋过于爱一个有价值的人了。这是在洛拔身边我最能感到我所短的,并且,我虽微小,我却愿意添加到他上面去……但我是出发去叙述“我们的”历史的开头的;而且首先,叙述我们彼此怎样碰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