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男主角给那处于疆尸状态而没疆尸装束,面色阴晴无定的异物迫得走投无路;再走,便是厨房。常言该等地带煞气较重,会有克制作用也未可料。
果然,顺手就抓住灶君神主牌,朝着异物面前一举。
异物狞笑说:“灶君算是何物!哈哈哈!”
“哈哈哈!”这时厨房窗外忽然冒出了一个同样面有瘀青却穿毕挺西装的男人,看着异物点头微笑,作深有同感状。
重申一遍(虽然是第一次说),这不像小说,分明是剧本……
男主角转头便走,左手正好碰着供奉灶君的香炉,索性朝他们一泼,只见窗外的男人霎时间消失了;在厨房一角的那异物面上给香炉灰撒个正着,五官面颊恰似给镪水侵蚀般,就地溶化。又因为香炉灰是一粒一粒的铺在他面上,腐蚀得不够均匀,眼鼻唇的好肉黏着烂肉,像变动中的钟乳石。
嗯,我知道藏在衣袖里的手臂皮肤如今正起鸡皮疙瘩,这正是看恐怖片的快感,必得如此方称得上是高潮。
林天命却在最紧张刺激的关头掉过头来说:“不如,走吧!”
刺激不能型人格障碍……
“走吧!”真是耳熟能详。
这该死的插入……
在客厅里、在沙滩上、在我的家中、在大街小巷里,总说:“走吧!”而如今竟然是在戏院中。
“走什么?别扫兴。”
林天命遂又怯怯地回过头去,继续看对他来说已是刺激过度的虚构情景。随又无限敬畏地仰视我说:“什么?你去厕所?”
去便去,又不见得他会送我一程,“先生,请借借。”
什么时候隔邻坐了个男子呢?
单身汉来看这种戏?
Pathetic.有对象之后都不能单独来看鬼片。
有这份胆色又会有什么面貌?
可惜当时林天命正躲在一隅,戏院随即黑了,看不清楚。
女厕的去路我倒是看得出的。
扬手揭开那幅黑绒布帘,不知怎地比平常重了些,像有一道气墙阻在后面。
“唔,对不起。”冲过绒布帘后差点就撞在那站在帘后的男人。
站?怎么我会用“站”字呢?
一定因为他在我眼前出现时是一动不动的,与其说是刚巧碰个正着,不如说是他在帘后等我还要来得贴切。
我在女厕其中一格内,关上门,正要宽衣之际,忽然想起来,男女厕分别在大银幕左右两旁,刚才那通道是只通往女厕的。那男人,算是什么?
差点由鬼故事变为社会题材。
如果现在有什么事发生,简直呼救无援!
于是,又回到座位来。
“先生,请借借。”
上次离座的时候,并没有机会看清楚这单身客的面貌,只依稀辨认出是个男的。如今回座,戏中男主角刚好用火柴点燃一卷旧报纸,说要暂时抵御异物。戏院随之又妖艳地亮了起来。
我与那男子打了个照面。
他……我的双脚还夹在他大腿之间……而他的面貌,竟然有九分像刚才站在绒帘后的男人。
当然是错觉,分明是我先走一步,他没有可能赶上去站在布幕后等我。
林天命有没有看过坐在我左边的他离座呢?
刚才,刚才,再刚才,我们买票的时候,我左边一直连续十几个位都是空的。按常理,即使后来有人买票,也断没理由拣一个紧贴别人的位置,怎么有正中左右无人的大好吉位不取?何况,我们买票时都已经是九点三十五分,迟了五分钟,大局抵定。
怎么硬要贴近我们而坐?
男主角面向观众对着镜头大叫:“原来香炉灰可以治邪!”
背着男主角的一扇窗,窗外,又像刚才那样冒升了一个男人,是刚才厨房那一幕那一个,而且,啊,有九分像绒帘后那个;而且,十分像我此刻左边那个!
人呢?
左面极目看去十多张椅子空空如也,也没有传闻中猛鬼戏院内,无人占坐而依然横敞的空椅。
坐在我的右面的林天命,仍一片茫然地看着大银幕。
“走吧!”
这趟居然是我说,而推搪的居然是他。
“你知发生了什么事吗?”
明暗之间,我不知他明不明白我说什么,电影的配乐忽抑忽扬,盖过我的话,他唯唯诺诺一番后竟说:“看不到结局便走,不是可惜吗?”他语气强硬,不合时宜地讲究起兴致来。
“好,你慢慢看,我先走。”
我霍然站起来,在黑暗之中勇往直前。
勇往直前是这么用的吗?
这个人,渐渐已不是初相识时的同一个人,一句是一句,两句便两句,零零碎碎,相敬如宾,事事提不起兴趣。
每和他走在一起,便提心吊胆,什么时候局散呢?一脑子都回响着他的口吻:“走吧!不如走吧?”
有一次,约了七点钟吃晚饭,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才九点不到,正盘算着看个九点半场电影,打算换个阵地再磨下去。
谁知,结账后,他问:“你想坐地铁还是小巴回家?”
我有一种预感,我和他,不可能长久了,而这次我既狠下心肠不顾而去,便预计会有一场冷战,大家僵下去、僵下去,即使就此分手了,也在所不惜。
行行重行行,终于重见光明。
一时间适应不了各种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利舞台外面的世界变成一个浮惨的异域。
利舞台是香港铜锣湾一家戏院。
我用一种感叹的神色,抬眼看天,却见对面一户人家,从街外看进去,大概是客厅,点着一盏什么灯,泛起黄光一片。
我偷窥人家,也同时装饰了人家窗外的风景。原来窗边一角也有个人向街外望。
这该死的致敬经典……
当我的视力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光度,瞳孔慢慢收缩时,才发觉,那人,仿佛在看着我,更仿佛是刚才台上台下同时出现的那个男人。
一阵寒意自发梢处包裹着我,一只巨手摸在我膊头上,一下凄厉的叫声传入我的耳膜。
“喂!”
是他。
“你要往哪里去呢?”
“你看那边,那个内窗的人头!”
“哪里?”
“这座大厦,第三层,右面数起第二个窗。”
“哪里有人?有什么人?你认识的吗?”
“是我在戏院内几次碰上,样子好像是在戏中扮鬼的那个。”
“是么?”他低头沉吟一会。他有什么话好说?又能说得出什么精彩的分析来?
原为“精采”。
他是个干净、保守的乖孩子。
谈到神秘现象,他不经深究发掘个中趣味,便会“宁可信其有”、“信则有不信则无”一番。
遂又想起十分钟前的决志,我看着他,浓浓的眉,却有淡淡的个性,薄薄的嘴唇,但说不出半句亲切的话。
他只以稀松平常的态度牵着我的手,往人丛中走。
是送我到地铁站吧。
他的手愈握愈紧,暖湿而厚肉的手掌,一贯的大汗淋漓。唉,快了,不久长了,这短暂的接触也是好的。正享受着,他却用罕有古惑精灵的神情,回过头来说:“你肯定不会眼花?”
“眼花什么?”
“那几个男人真的同一副样貌?”想不到他竟会对这话题恋恋不舍。
“嗯,戏院那么黑,是心理作用,也未可料。”趁临别在即,不如改说些感性的话题。
“你说窗边在盯着你那个当然有可能是心理作用,隔得那么远。可是,戏院内坐在你左面那个,彼此又曾经面对面……”
“你刚才居然听得清楚我说的怪事?”
“当然。我觉得最奇怪的是,怎会有人喜欢坐在人家隔邻,有松动自在的座位不选。”
“一个人来看鬼怪片也怪啦。”
“这可不足为奇,一个人看才够刺激。”
“你会独个儿看鬼片?”
“看心情啦。”
“有试过吗?”
“也有吧。”
“怎么我不知道呢?”
“既是独个儿,你又怎会知道?”
“喂,等等,你要带我往哪里去?”
“走走再说吧。我们沿街看人看车,不是很好吗?”
“那……”
“你说,坐你隔邻的男人,像是戏中在窗外冒出头来那个……”
“冒出头来是这样用法?”
这该死的文科生的严谨……
“这是活用。你别打岔。其实,即使像极了,又有甚稀奇?是那演员来捧自己场,自渎一番不成?”
这该死的文科生的自圆其说……
“你说什么脏话?”
“对,是自渎。你认为有比这个更能表达自我满足、自制快慰的形容话吗?”
“好,要是这样,也算不得离奇。”
“我只是怀疑,在影片底片上出现的那个究竟是真鬼还是假鬼。”
“你是说,那是我们在戏院中的幻觉,影片本来是没有从厨房窗外那人头的?”
“不。我猜,连导演都控制不了,片拍出来后才发觉底片中多了一个人头,不过,见没有妨碍剧情场面,就顺水推舟照样放映。”
“对!那套《BB也疯狂》据说也是无端多了一个神秘小孩客串,摄影师并未发觉,这件事在美国也轰动一时。不过,又怎可以就此推断刚才那套戏也是一样情况?”
他的手又再向我紧握一下,就像给我打个重要的讯息,然后说:“你记得那厨房?当然是实景吧,你又估计一下,怎可能让一个演员站着,而且从容自在,慢慢升上来。”
“厨房原是在地下,不就成了?”
“你又记不起了,不是有一个镜头,映着男主角向街外呼救吗?依我看,那单位起码是在十楼以上。”
“你倒看得细心。”
“还有,男主角一向只劳心应付一只恶鬼,无端怎么安排一只闲鬼出场?既无伏线又无发展,看灯光,也不像是有心照顾镜头那个角落。”
“你看前面那角落!”
“什么?”
“对面巴士站!是那人在等车哩!”
“别怕,有我。”他的手,又再握紧我些。
“你别安慰我,这次决不是错觉。”
“我也没打算安慰你,那真是一只厉鬼,不但出现在电影里,也缠上了我们。”
“你吓我,有什么企图?”我十分奇怪自己在这环境下还会和他说笑。
“远远近近里,城市高高低低间,沿路断断折折哪有终站。不正像是如今我们看见的情景吗?”
……这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居然听过这首歌?”
“是你写的,我当然听过。”
等……等会,这不对。林天命,是男的是吧,然后……算了,不要深究。
“啊,你不是一向不闻不问的吗?”
“跌跌碰碰里,投进声声色色间,谁伴你看长夜变蓝……是写我吗?”
“你认为呢?”还认为什么?我简直感动得快将他的手指捏碎了。
或许林天命的原型是……赤子的主人公?所以可不可以理解成,这篇小说是现实的改写,弥补现实中的遗憾?
“当然是我。去年我们不是常常在卜公码头说着看着,直到东方既白,天空逐渐由黑变蓝。”
卜公码头现位于赤柱。
“东方既白你也懂?”
“当然。依我看,声声色色的色,最好换成气息的息,境界会更高一点。”
我证明,现流传的版本中,还是声声色色,并没有改成“息”。
“哈,你居然说起境界来,你说,你除了会徐志摩的轻轻的我走了,还懂什么新诗?不写错别字也就算侥幸了。”
“新诗?你是说五四时期的呢,还是中港台当代的呢?嘿,不过这些我都不太熟悉,毕竟都是新潮东西。”
“还抛书包?那什么是你最熟悉而又不会是太新潮的东西?”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像我们现在。”
文学常识预警
“你这英国念法律回来的假洋鬼子居然念起诗来。我问你《诗经》总共有几首诗呢?”
“三百零五首。当然,公元前十一到六世纪期间出现的诗,不止这个数,正确数字应该是三千五百七十六首。”
“哈,胡扯,既然是诗经搜集不到的,又哪有准确数字?”
刚刚才记住的数字现在告诉我是编的?
“我知道的比你清楚。”
“那你证明给我看。”
“好吧,就以指代笔。”说时,他竟把右手食指往嘴里一咬,血就流出来,然后往墙上一拖一拉一撇一捺。什么时候他的牙变得那么尖锐?
关注点似乎跑到了奇怪的地方……
此刻,我们已走在肃静的中环夜街里。中国银行旧总行的石壁上,他用食指写成的血字……我从来不曾看过这样漂亮而恐怖的字体。
一手颜真卿体,根本不似他的字迹。
我忽然有了个很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闪过,当前却不动声色,支吾说:“嗯,你写错了,哪有这个字呢?你的踊字还差了一个力字在下面。”
即“踴”,“踊”的繁体。
“嘻,我们那时是这样写的……”
我本来紧紧拖着他的左手,已在这一问一答间偷偷捏住他的中指,逐渐加重力度,眼不敢看他,嘴里却试探:
“你那时念什么书?”
“唔。”
“唔什么?”
“山鬼。”
“《楚辞》的‘山鬼’?”
“是。”
“那是中五课程选文。是在中学念的吧?”
这记忆力,真的不是教语文的吗?
“是。”他的声线并没有异常变化,答案也十分正常。我便接着问道:“那刚才怎么你又晓得背《诗经》,又肯定没有辑进《诗经》的诗的总数?”然后抬头看他一眼。
他低头下来,不继续讲话。我暗下再发力捏他中指。真奇怪,他应该老早呼痛才是。我的指甲快要陷进他关节去,他才唉了一声道:
“你这样肉紧地捏我,是要在我身上留个纪念吗?最好你用口咬,像吮一只凤爪那样,咬进骨头里去,留一个一世都消不了的疤痕,那么,只要我摊开手掌,无论是洗脸也好,看掌纹看命运也好,也一定想起你来。”
我一颗心都给融化了,手更加软弱无力。整个身体如半融的奶油糖般塌在他身上:“你也会说这种话?”
“是你告诉我的,倒是你忘了?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号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在跑马地景光街二十三号地下赤板饭店,你看完《倚天屠龙记》赵敏对张无忌说的话,十分感动,拿起书来念给我听的。”
恐怖劲儿上来了……
我茫然看着他:“你记得这样清楚,啊……”
他也幽幽地凝望着我。
“我并不记得,我只是知道。有些话,你想我说的,我一定会说,遂了你意。可是,有些话,就是你捏断了我指头,我也不可以透露半句……”
他的头又再贴到我的鼻尖上去:“坦白说,是谁告诉你,捏住鬼上身的人的中指,会令那只鬼从实招供的?哈哈哈!”
“唔,他自称文化界,可能是自嘲,或者是说笑罢了,这点也毋需执着。至于会念整首诗,那,是有点古怪,不过,故意硬背,要你吃一惊,也是有可能的。”
“那么,我两年前对他说过一段《倚天屠龙记》的情节,他也记得一清二楚,连年月日时间都无一遗漏,不是古怪?”
“你肯定他没有记错,他不会胡扯一通来吓唬你?”
“你以为这是他的性格?”
“他也不是你想象中死板吧?”
“他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谈过我写的歌词,即使全世界都在谈论的时候,他也不过像看陌生人的作品一样,不相干地看看,而且总像语带不屑。在我面前赞其他人的倒赞得起劲,又怎会失惊无神唱我的歌,还问是不是为他而作?”
“全世界都在谈论”……
“这证明他在你面前不大提你写的东西,又大赞别人,其实是不想让你得意忘形,故意气你啦。”
“唉,不过,我也立定心意了。根本各有各的世界,再继续下去,也不外如是,最好他不要像今夜般大失常性,否则让我三日一次决志,两日又一次变节投降,更加辛苦。
前天,我又在等他,等他找我,大好一个周末,横风横雨,一个人在等,便写下了这几句:‘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这歌叫什么?”
“还没有写好,怎决定?你说,日后歌曲出版,又侥幸流行,他又居然听见,又知道是我写的,又居然像今夜般玩起来,他明白是在写他的吗?”
“嘻,他知道‘故人’的意思?”
“唉,他可能会以为是死人吧。”
完了,我一直也以为是死人来着……
“咦,有漏洞!”
“什么漏洞?”
“如果他真是鬼上身了,怎么又说得出应该只有你和他才知道的事?例如,跑马地念倚天啦,卜公码头通宵谈天啦,你以为鬼会懂得‘赤子’的歌词,又晓得怎么唱吗?”
“硬要解释,也是可以的。鬼无非是一束思想电波,侵入他脑后阅取搜读他的记忆,由他童年计起都可以。”
“那起码你的东西在他脑中也占去一些记忆,鬼魂才可读取关于你的事啦。”
“你这是假设吧?关于鬼上身,你还有什么专业知识提供?”
“我难道是灵媒不成?充其量也不过是淫媒罢了。你怀疑他鬼上身,不去找法师,却打电话来找我这白小姐,分明将刚才的怪现象视作爱情疑难。”
“别说岔了,快帮我分析!”
“他当时声线有没有变化?例如粗了细了,或者唱起子喉来?”
“子喉”来源于粤剧,一般指女声。
“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即是有人扮得一样,而不是本来一样了?”
“我意思是声线是一样的,但语气和内容……他从来不会跟我谈鬼论怪,永远不会望着我说:我会的。”
“但鬼上身的通常不是连声也变了吗?”
“你也会说,通常。而且,我一向认为声线决定于一个人肉身上的声带构造,鬼魂既占用了人的身体,便应该只能借自己的思想影响他人的行为。语气可以变,声线论理是变不了的。”
“我倒不太明白,你怎么放心就让他一个人回家?”
“难道要我送他回去再看着他睡去不成?”
“你不觉得他不但感到你有心捏他中指,还知道你疑心他鬼上身,实在很可疑?”
“当然可疑,否则我怎么会打电话来求救?唉,不过,当时,他告诉我捏中指可以迫鬼招供之后,我又惊慌又惭愧,急喝一声:你说什么?且一把大力推他向墙。他喘息一下,用手抓面,似皮肤敏感一般,再抬起头来,说:你怎么推人?走吧!没事人一样。你不明白,看着他又是以前一片愚鲁,事事无知无觉的样子,便不想再见他了。走就走。”